全寨每家拿一件自家的男裝、一碗米,裝在竹籮中,擺放在“寨心”小廣場,等待祭神和遴選。
《難產的社頭》(上下集)是一部基于深厚田野調查、拍攝歷時8年之久的人類學紀錄片。
“云一樣潔白的,你才挑啊;泉水般清純的,你才選!”影片一開始,講述的是2012年夏末的一個月圓之夜,云南元江河谷的花腰傣寨子大檳榔園內,73歲的“管寨雅嫫(女巫)”白月遼念誦經文?!澳膫€是好的,你就進他的身;哪個最干凈,你就牽他的衣?!痹谑謸u折扇的漫長吟哦中,她通知寨子為第二天將要舉行的“稱衣服換社頭儀式”做好準備。
每個花腰傣寨子都有“社頭”。大寨有數個,小寨至少有一個。社頭由夫妻都在世并且有兒有女的男性擔任。社頭及其妻子負責操辦每年數次的全寨性“祭社”和“攆寨子”。后者是為全村祛除邪穢的凈化儀式,而前者則是隆重的祭祀村寨主管之神“布召社”的典禮。傳統(tǒng)上,這還是持續(xù)3天的集體盛宴。祭神的犧牲有牯牛、大豬和雞鴨等,有用花汁染成金黃的糯米飯,還有自釀的醪糟甜酒。社頭主持宰殺和獻祭之后,全村老少齊聚宴飲,吃喝歡笑。而“管寨雅嫫”則是從全寨眾多身為“雅嫫”的婦女中選出的一位為集體儀式服務的杰出者。她的職責是通過降神附身和念誦經文,與神靈溝通問答,咨詢神意。在寨子的集體儀式上,“管寨雅嫫”誦經通神,社頭夫妻操持實務,共同構成了花腰傣人的社區(qū)組織體系和宗教信仰代表。
在過去,社頭通常是終生制的。一個男子當上了社頭,會一直做到年老體衰而無力操持,甚至到死亡,才退出這個職位。新社頭的產生方式非常有特色,既非世襲家傳、師徒教授,也不是選舉,而是“稱衣服選社頭”。在適合遴選的吉日,全寨每家每戶都拿出一件日常穿著的男裝,以及一碗米,裝入小竹籮內,擺放到寨神所在的“寨心”小廣場。負責儀式的老人安置好祭祀寨神的供桌,點香祈告,然后用架在竹竿上的一副桿秤給所有候選人的衣服稱重。他將秤砣綁定在一斤的位置上,把衣服放入秤盤,衣袖扎緊成一個袋子。如果不足一斤,就添點米到衣袖中;如果超過一斤,就抓出點米來。如此增減,直至所有的衣服都成為同樣的重量。然后主持人在供桌上撒米并祈告寨神,又開始第二遍稱衣服。這時會發(fā)現有的衣服變重了,秤桿高高翹起,就被挑出來單獨放置。最后,主持人將變重的那些衣服再稱第三遍,選出其中最重的,也就是秤桿翹得最高的一件。這件衣服的主人即當選為新任社頭。全寨人將所有的米都倒入一個大袋中,把這袋米送到新社頭家。從此他就接手社頭的工作,開始主持全寨的典禮。
花腰傣人認為,是寨子之神“布召社”選擇了自己中意的人。雖然一般人看不見“布召社”,但他確實會降臨遴選現場,用壓秤盤、拽衣服的方式顯示出自己是人間的代理者。
自古以來,花腰傣就是通過這種“神選”方式遴選社頭,而作為“布召社”代理人的社頭被認為受到神靈的特殊庇佑,在寨子里享有相當的尊重。許多寨子里,社頭還配有數位助手,稱為“豬頭”,負責協助社頭買豬、牛并在祭典上殺豬宰牛。村寨每年數次大祭,耗費許多牲口和酒菜、飯食。所用的這些錢物,由全寨各家湊份子。社頭及豬頭每年一次挨家挨戶收取谷子、米、雞蛋、現金等,對這筆集體資產擁有支配權。另外,社頭一職傳統(tǒng)上有不菲的報酬。通常,每個寨子都有專門的“社頭田”,面積和產量頗為可觀。每個春節(jié)之后的“開秧門”,社頭夫妻首先到社頭田里插秧,全寨人才能下地干活,標志著一年農時的開始。擔任社頭的人種社頭田并享用其收獲物。老社頭故去,新人選出,社頭田即易主,如此代代相傳。在某些社頭田不夠大的寨子,還有其他補貼:過完年,全寨每家湊十數斤谷子、總共數百斤谷子交給社頭,表示尊崇。因此,人們期望當上社頭,甚至不惜用作弊來謀求。據說為了讓自己的衣服在稱重儀式中變重,曾有人偷偷往衣兜里塞了銀子。但根據花腰傣人的說法,這樣的做法結果都事與愿違,因為欺詐總瞞不過村寨之神。
社頭和“管寨雅嫫”作為花腰傣社區(qū)民間組織和宗教信仰的核心已傳承千年。這一傳統(tǒng)即使在“文革”中也未曾中斷,足見其強大的文化生命力。
但是,
為什么在今天的上述花腰傣村寨中,社頭竟變成了一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角色?通過眾人之口,許多隱藏在背后的導因逐漸顯露。這里面既有話語權的爭奪,又有經濟利益的考量,還有財權和人際親疏的博弈。而最主要的,是現代化和市場經濟的沖擊給花腰傣傳統(tǒng)村寨帶來的劇烈變遷。老的社區(qū)組織和傳統(tǒng)信仰已經處于變革的臨界點上。舊的平衡已被打破,新的平衡尚未建立,沖突看似偶然,實則不可避免。
選社頭之事究竟如何了局?幾天里,人們提出了4種解決方案。圍繞這些解決方案,老傳統(tǒng)和新觀念、民間信仰和政府之間體現出錯綜復雜的張力。最后,大檳榔園召開了一次全村大會。在會上,花腰傣人用古希臘的民主方式,以“聲浪表決”的方式作出了決議,即大家要求原本退出的老社頭繼續(xù)留任,他勉為其難地接受了。第二天一早,“管寨雅嫫”念誦經文,對老社頭和他去世的父母之靈進行安撫。村主任帶領全寨人將米袋送回老社頭家。他們夫妻倆表示為了寨子的福祉,可以再做幾年。
兩個月后,大檳榔園村委會換屆選舉,原村主任落選。許多老人將這看做是他曾提出取消社頭的方案得罪了村寨之神的報應。此后,一位更年長也更溫和的新主任上任,立刻施行了對老傳統(tǒng)的懷柔新政,贏得了老人們的滿意點贊。故事到這里,才是妥協達成,新的平衡建立。當然,這種平衡能在中國鄉(xiāng)村劇烈變遷的背景中維持多久,尚屬難言。
“從來沒有這樣過啊!選中了社頭卻都不愿做。世道變了呢?!被ㄑ隼先藗內绱烁锌6@,也構成了《難產的社頭》故事的“余音”。
(本欄目由中央民族大學實驗影視人類學中心協辦)